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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桌上,我属于后生,大家也不会把我拿正经人看待。他们每人跟前都放了烧酒盅,轮到我了,知事却绕了过去,绕过去就绕过去,还撂了一句闲杆子话:“你能喝个球。你老子呢?”我就说今个专门喝球来了。知事就说看把你能的,给你个称,还上秆子呢。四伯就说给他个盅子,看他狗贼咋样烧心。 乡间办事,酒桌全是方桌,四围坐八个人,也叫八仙桌。这一桌子上总共坐九个人,他们把我当孩子,所以,就在旁边支了一张拼凳。我心里老大不悦,但也不便声张。我在心里恨父亲,本来是你的事,叫我来丢人显眼的。我发誓以后再不会干这放屁不打粮的窝囊事了。
大家一边夹了菜,一边轮换着喝起酒来。到我跟前,四伯说:小着喝。我说不咋。
四伯旁边坐着刘二头,刘二头50多了,在这一桌算年长者,所以和四伯坐了上首。他说:“叫他喝,看他牛逼么!”我就说二叔,我可要好好敬你的。说着就端了杯子,伸到他面前。刘二头说这狗日的还跟我较劲呢。我说叔呀,那敢呀,我们紧关门也关不住呢。刘二头知道我说话的意思,在场面上他不便发作,就讪讪地喝了,喝完,他就只顾和别人推杯换筷子,全不理会了我,好象什么也没发生。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热火了,于是,一个个面红耳赤,不再拘谨和讲究礼数,推杯换盏,大喊大叫,全没了样。我那天不知怎的,还真跟刘二头拼上了火,我敬他一杯,他让我喝一杯,一来二去,一整瓶长安老窖就见了底。刘二头舌头有些打紧,他喊知事再来一瓶,四伯说算了,都不少了。刘二头说:“球,再来,我能喝过他老子,把他小子还能放在话下。”
听了这话,我气更不打一处来,我今天非要比我老子强,也好给年看看,免得你以后还是瞧不上人。在农村,许多事情似乎都在暗暗较力,无论什么方面,只要你比别人强,你就能走在人前。知事送来一瓶,说:“没了就喊我。”我也有些多了,心里热辣辣的烧,但觉得还算清醒,只是话多了,但还不至于语无伦次。刘二头却急红了眼,一杯又一杯地喝。我吃一口菜,就和他碰一次,直到他钻在桌子下,还骂着:“这狗日的,看着不咋,有熊量!”
那年,我16岁。此后,在村子里,人们不再提说父亲喝酒的事,一旦说喝酒,话题总离不开我。在我家,父亲已经退出了主导地位。他时常躺在藤椅上,发呆。我知道,父亲老了。
四
和父亲的明火执仗是我上高一那年。农村的孩子上学,每年有秋、忙两个假。忙假也就是夏收假,让孩子们好给家里一个帮衬。我放假回家,帮父母割麦子,刚开始劲头很足,一忽儿就到前头了。到了大中午的时候,我已腰酸腿疼的,身上的汗毛毛虫般游动,手上已磨出了水泡,水泡又被磨破了,又磨出血泡来,稍不留心,被麦芒扎一下,钻心疼。实在干不动了,看着焦火的太阳,我恨不得在凉荫处美美的睡觉。我开始胡乱割胡乱放,中午麦子被太阳一晒,麦粒很容易脱落,被我这样一折腾,麦粒就刷拉刷拉地往地上掉。在这个时候,谁的脾气都焦火,母亲没好气地说,你割不动就歇去,不要乱糟蹋了。我没理睬母亲,还是那样,此时,我感觉不是在割麦子,而是在拔。父亲先是瞪了眼睛,然后又继续割麦子,他镰刀轮得很快,带了很大的气,我感觉他恨不得把地搂穿了似的。忽然,他掣转身,拾起一块土块,向我砸了过来,我迅速地躲过了。他又拾起一块,又一次向我砸来,他一边砸一边骂:“狗日的,你枉长了墙高的汉子,你枉读了这些年书!”。我这次没有躲,你砸吧,看你能砸成啥样?土块偏不偏端不端砸在我的腿上,夏天的衣服单薄,土块砸到腿上生疼。母亲就过来扯了我快躲开,我一甩手,说:“砸死了零干!”
父亲也许砸上了瘾,他又一次拾起一块,砸了过来。母亲急忙拦在前面,为我遮挡住了。土块正好落在母亲的头上,母亲用手去捂。我就拉开母亲的手一看,母亲头上出了一个大血苞。我一下来了气,就迎了上去,说你打,看你能打成什么样。反正我的命是你给的,你今天就收回去。父亲也许是被我这样的举动震慑住了,也许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威严怎么到了这样不值钱的程度,竟然只值几个土块。父亲一屁股坐在麦捆上,一双粗糙的大手,抱紧了灰发蓬乱的头。他一言不发,身体不住的颤抖。
就象一头狮子,突然没了斗志,父亲更加沉默了。要是以往,父亲的沉默是一种威严,现在,他的沉默就是无奈,就是对现实不得已的接受。过去,我与父亲之间缺乏沟通,缺乏交流,现在连交流的可能似乎都没了。过去我们是冷战,现在,父亲连冷战的心劲都不要了,他沉默得如一座冰山。
五
发现父亲的老态是86年我参加高考,那天,我觉得父亲真正的老了,他对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命令和严厉,而似乎多了小心翼翼。记得有谁说过:“三十年活儿子,三十年活父亲,再三十年还是活父亲”。那天,父亲带了祖母给我煮的鸡蛋和烙的油饼,骑了自行车,赶到县城,守侯在铁门外。我和同学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突然,看见父亲站在那里,戴了一顶草帽,佝偻着身子。我过去了,就问:“你咋来了?”父亲很拘谨地问我:“考得咋样?”我说就那样。父亲不好多问,就将鸡蛋和饼递了过来,我还没接到手,他竟然已经松开了。“啪嗒”一声掉地上。父亲弯腰去拣,我就说:“还拣啥?”父亲看了我一眼,很过意不去地说,“我们到外边吃吧。”我说不用了,一会儿几个同学一起吃饭的。父亲就说问我需要钱吗?我说够了,父亲也许觉得自己帮不上上呢们忙,就说他先回了。父亲走后,我觉得自己实在过分,连问父亲一声吃了都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