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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月
??拂香殿中,重重的帘幕背后。
??深宫不知流年飞度,起来已是正午时分,摒退了侍女,慵自梳头。
??这样的日子已经多久了?
??虽然羽族能享有较长的生命,但再过上几年,衰老也将毫不留情的来到了吧?
??紫衣的绝色丽人长长叹了口气,却无声的。看着华丽的金制的妆台镜中,那一张连自己都陌生起来的脸:那样美丽不可方物,那样娇娆而媚惑,然而,却是如此的陌生。
??连她自己,都已经快不认识这张脸了,那么那人,更恐怕已是相见亦不相识。
??她垂下头,看着手心。那里,一条深深的伤痕划破了玉雕一般的手掌。
??爱情不过是人造来骗自己的梦。她想她也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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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大王传旨,请您立刻梳妆,去太清阁欢宴。”听见后面侍女衣裾轻轻的拖动声,然后,就听到匍匐在地进入的女官的轻声禀告。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碧玉的梳妆盒中,拈起了一只玳瑁簪子,缓缓挽起委地的长发。
??梳妆未毕,第二个传令的女官又到了,匍匐在门外,清晰的一字字复述着王者的旨意:“大王传旨,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往太清阁。”
??手指顿了一下,继续绾发,那奇异的雪白色的长发,映的那双手竟透明如水晶。
??周围的侍女大气也不敢出,但是眼睛里却有恐惧的神色——知道燮王的喜怒无常,所以即使她们的主人是最受宠妃子,她们也不禁为夫人此次的怠慢握了一把冷汗。
??“燮王有令,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去太清阁,不得怠误!”
??片刻之间,已有三道旨令下来,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
??侍女们都已经是惶惶不安的互相望着,但紫衣的妃子却是刚刚将最后一枝玳瑁簪插上了发髻,顾影徘徊,然后才提起了拖地的衣裾,对周围簇拥的侍女们点了点头:“备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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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王端坐在太清阁上,看着下面七彩的舞袖起而复落,手里的金杯却慢慢变了形,美酒从杯中溢出。“还不来么?好大的胆子……”低低的带着怒意,旨令从王者的嘴角滑落,“传令羽林军管带,立刻去拂香殿把那个人给我带过来!”
??“遵命!”虎豹般的卫兵们立刻动身,刚刚走到太清阁的廊下,已经看见那一袭紫衣在簇拥下飘了过来:“妾身来迟了一些,皇上何必如此动气呢?”盈盈下拜,随着她的低首,珞金的流苏擦着她绝美的脸颊边长长垂地,和着那一头流雪飞霜也似的长发。
??“怎么来的那么晚?是不愿陪朕看歌舞吗?”看到宠妃的到来,燮王的怒气稍微缓了一下,但是语气仍然严峻。
??“禀皇上……”仿佛是早已有预料,花蕊夫人从袖中取出洒金小笺,让侍女呈给燮王,上面是娟秀的四行字迹:
??“朝临明镜台,妆罢暂徘徊。
??“千金始一笑,一诏讵能来?”
??燮王终于大笑起来,下去拉起了紫衣的宠妃,把她拥在怀里:“爱卿,你的脾气还是一模一样……真是虽花亦不足比拟你的容色和慧心,非得用花蕊这个称号才行。”她迎合着微微笑了笑——能专宠那么久,她不可能不清楚他那对于外人来说变化无常的脾气。
??燮王拥宠妃坐在高位上,看着底下几百名翩翩起舞的宫娥,抚摩着花蕊夫人美丽的银白长发,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酒,看定了她,忽然目光黯了一下:“有点象啊……是真的象,还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微微一怔——又是这样的话。自从她十八岁进宫承恩那天起,不止一次的,听见过皇上这样看着她自言自语。
??象谁?
??应该是另外一名女子吧?但是以他的势力和武功,竟然也有无法得到的东西吗?
??她没有问。她一向知道做一个妃子的分寸,也知道燮王喜欢的是怎样的一个自己:华美的衣饰,娇娆的容颜,轻盈的舞姿,曼妙的歌声,聪慧的应对。燮王所喜爱的,只是这样的美丽多才的女人而已。
??所以,其余的,她都不必问。而且,她也不想问。
??单单为了好扮演好花蕊夫人的角色,已经让她透支了所有精力。
??底下一曲方休,燮王有些无趣的抬头看天。天空中,北斗的光辉忽然强了一些,燮王的目光猛然被吸引过去。愣愣的看了很久,竟欢畅的笑了起来。揽过她的肩膀,他指着星空温和的对她说:“看啊,爱卿,看见北斗了么?”
??“北斗光芒大盛,是陛下的武德。”笑着,她剥了一颗葡萄送到他嘴边,细声回答。
??没有吃她剥的葡萄,燮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不,我是让你看破军旁边的那一颗小星。”
??“小星?”她终于不得不应景地抬头看天,看见南天上,那明亮的北斗七星旁边多了一颗微弱的小星,她心中忽然一震!
??勉强的笑着,扶了扶发上的玳瑁簪子,她不解似地问:“咦?怎么北斗旁多了一颗星呢?难道是大王又要新添一州的国土?”
??“不,”燮王笑着起身,“那颗小星平时是看不见的,叫做辅,是暗杀者的星辰。”
??“暗杀者?”她的手指停在发髻上,眼色变了变。
??“十二年前,正是那颗星带我登上了王位,”燮王大笑着看漫天星斗,眼睛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她,“速传钦天监!”
??“皇上,那么臣妾告退了。”花蕊夫人适时的起身,敛襟行礼。燮王没有再看她,他的眼中映着漫天的星辰,亮如流星。他的思绪,已经沉浸在另一个地方了。
??十年的衾枕承恩,即使是心思细密的她,却依然不知道这个王者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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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廊下,坐上侍从抬的肩舆,在起轿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人看了她一眼。
??花蕊夫人的心一跳。那是同族人之间才有的心灵呼应,难道,在这人族的深宫中,竟然还有着来自遥远异乡的同族吗?
??她回头,肩舆已经往前抬了开去。
??在回顾之间,她只看见那一群刚刚从太清阁里散出的,献舞的宫女。
??转过交泰殿,来到了后花园。在树木的荫蔽下,她看见一袭青衣向后宫门的方向走去。心中暗自一惊,叫停了轿子,试探似的,她唤了一声:“西门博士?”
??花树下,青色斗篷中的少年抬起了俊秀而有些苍白的脸,回头。
??花蕊夫人斥退了左右,走了过去,问:“博士要去哪里?皇上方才刚下旨,传你觐见。”
??“传我还有什么用呢?星辰诸神的意愿已定,无法更改。”西门淡淡苦笑,抬头看着天空。那里,星辰交相辉映,在北斗的冷光下,那颗辅星几乎黯的看不见——然而,毕竟是存在着。
??花蕊夫人也静静看着天空,没有问钦天监究竟占星得了什么结果。忽然,她微笑了起来:“西门博士,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要为臣妾观星一次,那末,现在该告诉我占星的结果了罢?”
??西门也静微微一怔,嘴角忽然有一丝苦笑,抬手,指着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某一处:“很奇怪……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黯了——”
??“是消亡了吗?”毫不意外的,花蕊夫人轻轻笑了起来,目光在那一块空无一物的夜幕中搜索着,“星殒人亡,但是和星辰对应的我却仍然活着……连博士都无法解释吗?”
??同样是银白色头发的少年微微点头,不辩一辞。
??“那么,博士走好。”花蕊夫人点点头,敛襟一礼,便径自往花间走了回去,白色的长发在黑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彩——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并非出身于羽族嫡亲皇室的女子,竟有着如此纯净的一头白发。那只有羽族皇室男子才有的发色……
??真的…真的看上去是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呢。
??西门站在花树底下,看着陌间归去的女子,蓦然间有些明白了——
??或许,这就是姬野宠爱这个妃子的原因吧?
??十多年了,曾经在乱世中并肩战斗的六个人,象风一样的流落四面八方——
??而那个人,如今又在何处的星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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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西门博士说什么吗?他留下的书信里说:星气寒冽,必然在今天落雹。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着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
??“皇上!”
??“爱卿不必担忧,我自然会安排好你的事情。诏书已经密封在函中了,如若我驾崩,那么就放你回青州莺歌峡那边的故乡去——如何?这一来,你一定希望我死去吧?”
“……皇上。”
??早上忽然暴降的雹子还没有停息,听着雹子敲击琉璃瓦的声音,紫衣宫妆的绝色女子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玳瑁簪子碾着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声——
??黄昏。已经是落日时分。寂静的深宫里,远处的云板终于疏疏朗朗的响起,冰雹依旧纷纷落下。云板声响入天霄,寂静,花蕊夫人的手一颤,簪子落在了梳妆台上。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的流了一手,宛如鲜血。
??“皇上在何处?”她急急起身,问身边的侍女。不知为何,在此刻,她只想看见他的脸。
??“燮王在太清阁和违命侯对弈,下令任何人不准打扰。”侍女轻声回复。
??花蕊夫人呆了呆,看着窗外依旧纷纷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许久,才轻声吩咐:“备轿,我要去扬州商会,看角斗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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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在地下的角斗场依旧喧闹,雅座被珠帘遮挡着,里面一个肥头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轻人,似乎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和身边一位娇小美女打情骂俏。
??这时,管家脸色迷惑的走进了雅阁:“公子,有位客人让我把这个送过来。”他的手中,是一枝班驳的玳瑁簪子,质地非常坚润,但雕工却很粗糙。胖公子默默的凝视它,却似乎并不惊讶,许久,他才叹了口气,问:“终于来了……在哪个房间?”
??“三号雅座的客人,令侍女送来了这个。”管家眼睛里有一丝惊讶,“公子……对方,对方似乎是王宫里的人。”
??“公羊,别多嘴。”胖公子拿过那枝簪子,冷冷吩咐管家,“你今天什么都没看到,知道吗?”
??
??“馥雅公主。”
??在摒退了所有旁人后,胖公子看着戴着面纱的紫衣女子,还缓缓叫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你终于肯回去了吗?”似乎对于这个称呼有点震动,面纱后的女子蓦然抬头,眼睛里有亮亮的波光一闪而过,许久,她才拉下了面纱,低低道:“姜公子,骖龙呢?”
??“骖龙它很好……一直在扬州游荡,等你一起回青州的昶国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处机关,屏风无声的移开了,他领着紫衣女子走了进去。
??长长的地道,尽头竟然是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花园。
??那里,繁花如锦,绿树成荫,在树下,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正在低头小憩。
??“骖龙。”紫衣女子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微笑,轻唤着,拍了拍手。
??树下的白马蓦然站起,飞奔而来!
??欢嘶了一声,白马四蹄带起了劲风,长长的鬃毛在风中拂动,在白马的头顶上,居然还长着一支短短的白色祗角。
??“骖龙在这里流连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边看着,却没有上前,龙族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于不屑一顾的人,骖龙几乎不会让对方靠近三尺之内。
??“这又是何苦……”微微苦笑着,花蕊夫人抚摸骖龙雪白的长鬃,“我是再也不会回到莺歌峡去了的……”骖龙蓦然抬头,清俊的眼睛里有关切的光。这是在九州深海里生活了两百多年的龙族,虽然幻化成骏马的形体,但它的智慧却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
??“你不回去?”姜子安也吃了一惊,胖胖的娃娃脸上有难得一见的意外神色,“昨夜星象有异,汴京市井都在传言:燮王将薨,晋王当立——燮国变乱即将到来,馥雅公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燮王将薨,晋王当立?”低声重复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昌夜放出的消息罢?他等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所托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么无论多久,也是要兑现的。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国,不要再让我为难。”在商言商,娃娃脸上却是精明和冷彻,“请公主今日就和骖龙一起返回吧!”
??骖龙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轻轻摇头,低头看着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伤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魂归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这个回去,给暗羽……暗羽将军,你的合约,就算是完成了。”
??从怀中拿出的,是一块鲛綃手帕,素白而无一字。花蕊夫人想了想,复又从发间拔下那支玳瑁簪来,放在手帕上,一起交到姜子安手上。
??姜子安有些迟疑的接过了,思索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既然公主不愿回去,那么也不勉强——我自然会派人把这个信物送到暗夜将军手里。公主还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和他说……好自为之。”低低的,有些虚浮的话从绝美女子的唇边吐出,花蕊夫人转过了头,走了开去,“簪子请转赠舞霓。”
??她方走到门边,一阵风过,白色的骏马闪电般扬蹄,挡在她前进的路上。
??“骖龙,何必?”她笑了,抚摸着骏马的牴角,“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羽族轮回一次不过三百年,很快我会再回来的。那个时候,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好。”
??骖龙低头看她,眼中的神色居然是接近于人的深沉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说话,许久,骖龙仰天长嘶了一声,退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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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这个羽人可是雪鹤团出来的高级战士,为什么要放走他呢?”老管家的声音有些发急,长久以来,精明的公子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决定。
??“公羊,你的话越来越多了……”微微冷笑着,姜子安回答,“看来,你真的是老了。”把那一方冰綃在手中反复把玩,却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丝巾上有何奥妙。
??那支簪子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青州和扬州交界处、海边国家的羽人容易获得的东西。质地相当好,应该是深海中捞出,但是琢磨的却有些粗糙。
??“这是?”细细看的时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着几个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远,已经被磨的有些模糊了——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终于认出了上面的铭文,姜子安笑了起来:原来是支结发簪,难怪如今已经是燮王宠妃的馥雅公主,还那样郑重的保留着。
??那些莺歌海边羽人族的小国中,似乎一直以来都有结发的风俗——
??在新婚时,丈夫亲手解开妻子的发辫,用自制的发簪挽起她的秀发。所以在那一带,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们的发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国征服的故国昶,似乎也在青州和扬州交界的海边呢。
??“公子,你叫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沉思,门外忽然有仆人的禀报。
??“哦,让那个羽人进来。”悠闲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对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后把冰綃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愿地退出去了,门口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的少年。手足上带着镣铐,银白的头发虽脏了,却一丝不乱。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额上那个明显的烙印,标志着这个羽人的奴隶身份。
??“你被俘到扬州后,已经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吧?”看着少年羽人纯白色的头发,姜子安懒懒的问,羽族生命很长,这个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弱冠的少年而已——“据说,你在蒙国时,曾是雪鹤团的战士?”
??提到了过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复杂的光,然而,很快的,他就象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平静了。
??对于手下奴隶的不敬没有表示出丝毫恼怒,姜子安只是自顾自的剥开了一个蜜桔,细心的一一去除上面白色的络丝。
??“既然是雪鹤团的战士,那末,飞过莺歌峡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他依旧头也不抬的问,等了片刻,仍然不见羽人的答复。姜子安忽然抬头,笑:“别太固执,战士……如果能飞过莺歌峡,我就给你自由。”
??自由。
??轻轻的两个字,却仿佛一把重锤,击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掩饰的,羽人的眼中闪出了极度的渴望和震动,不由自主地,他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丝巾和簪子。
??“就这些?……”有些疑虑地,羽人少年问。
??“先回答我,能不能飞过莺歌峡?”姜子安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急切,慢慢一字字的问。
??自从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变以后,青州大陆和扬州之间唯一相联的狭长地带沉入了海底,带着上面昶国的一半领土和村庄。从此,青、扬两州彻底的被一百丈宽的天堑隔开。不过,也幸亏是这样,姬野横扫扬州后,终于未能挥兵南下。
??“……能。”少年终于点头。
??“好。我给你自由,你以南斗之神的名义发誓,要替我把这两件东西交给莺歌峡对面黑翼军队里一个叫‘暗羽’的人手里!——告诉他,是馥雅公主给他的,公主再也不会回去了。”
??“暗羽?”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里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细投注在桌子上的发簪,他的身子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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