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影片《情书》是一个关于爱、记忆的优美故事,情节似乎相当单纯。但是,如果我们细读影片文本,就会发现,在青春剧偶像剧的表象之下,《情书》是一个充满痛楚的青春篇叙述。这则似乎淡薄而迷人的爱情故事,事实上是一则没有爱情的故事,一个关于孤独与里丧的故事。以下的分析将显示,影片看似随意的叙述,事实上有着极为精致、细密的结构于其中。影片中的每个情节段落,每个细节都相当准确地组织在影片韩而不露的意义结构中,几乎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
一 人与镜
这个优美的爱情故事,始终可以视为一个人和一面镜的故事,讲述着一个人绝望地试图获得或达到自己镜中的理想自我的故事:影片中的每个情节段落与影像构成,始终以欲望对象的缺席为前提。
影片序幕,博子独自躺在雪原之上,近景,雪花飘落,博子睁开眼睛,仰望天空,起身,再次如寻找般地仰望天空,而后离去,大远景,消失在景深处。作为影片的开端,它更像是一次假想式的微缩的死亡/殉情和再生的仪式:渴望追随死去的恋人,但终于不能舍弃生命。
博子在雪中假想死亡,投向天国的目光,久久滞留在墓碑前的悲凄,表明拒绝接受爱人已死的事实。
另一个细节,她先要将初中纪念册上的地址写在手掌上,继而改变主意写在手臂内侧:构成可一种写在自己的身体上,写在自己的隐秘中的视觉呈现。
而后,她向这个地址发了一封寄往天国的情书,平凡的问候语中透露出巨大的悲痛:拒绝死者已逝的事实。这封信具有双重意义:1 博子希望沿着缺席抵达在场。2 她真正希望着的是印证缺席,博子需要用这封注定无法送到的信要自己相信,死者已去。
博子拒绝遗忘,这无疑是一份忠贞的爱情,但是在精神分析中,忘我的他恋,同时也是强烈的自恋。当人们坠入情网时,感到自己深深爱着对方,人们也爱连着恋爱中的自己和自己深切、沉醉的爱。同时,恋爱中的人在爱人那里获得的正是某种终于完满的理想自我的镜像。就自恋而言,没有比恋人的目光最好的镜子了。
博子寄给死去恋人的信,事实上寄给了“自己”。滕井树(女)和博子由同一个演员扮演并完满地呈现出一种镜像关系。寄往天国的情书是为了想象死者的生,也是为了印证死者的死;就“哀悼的工作”而言,那在死者身后延续着的不能自已的爱,同时是一种强烈的修复自我、把握住生命的自恋冲动。博子接到“天国”回信,她当然知道这无疑是某种阴差阳错的产物,但她却不去追问,而是沉浸在欣喜之中;但就是在这欣喜地体悦着死者犹在的时刻,她放任秋叶茂推进了他们之间的恋情,
当博子来到小樽发现了藤井树(女),她曾经受困的想象王国因而出现了裂痕,她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爱情或许是他人的投影,同时意识到自己的爱情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般的想象。
故事的主体部分:少年时代的青色初恋中,“藤井树爱藤井树”的故事,是另一次自恋的投影,是少年树对少女树——这个能与自己分享同一能指(即姓名)的异性的、扩张式的自恋。女藤井树则始终对他人投来的爱恋的目光视而不见,当她终于领悟到自己曾经拥有的爱情,那爱人已经故去。她所获得的爱情的证据是画在借书卡背面的一幅素描:是少年树勾勒的她的形象。她在看到了自己的时候,方才体认到曾经被爱。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即他恋的故事,但同时又是一个没有爱情的故事,即自恋的故事。自恋一词:Narcissus来自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喀索斯,他爱上了自己的倒影直到憔悴而死变成水仙花。但这个故事往往被人忽视了前半部分:林中仙女Echo(意为回音),她最擅长讲故事,但天后赫拉嫉妒她是她丧失了语言能力,她无法开口说话,除非别人先开口,而后她才能重复别人的字句。遭受咒语禁锢的Echo在林中看到了Narcissus,情不自禁地爱上他,但她无从表白,必须等对方先开口,但Narcissus对她不屑一顾,Echo心碎而死,化作了山中的回音。回音——声音的影子,Narcissus因此遭到惩罚,让他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影子。于是,这个传说故事表明:纯真的他恋,同时是露骨的自恋。
我们不难看出这个故事与《情书》之间的联系。博子所在的位置,是Echo的位置,她和她的爱只是一则旧日恋情的回音。她一直一袭黑衣,我们有道理相信这个代表丧服,她固执地一直为恋人服丧。影片结尾处,博子忘情地对着群山呼喊,黑色的大衣滑落下来,就“哀悼的工作”而言她终于获救。
二 记忆与遗忘
从某种意义上说,藤井树才是这部影片的女主角。女藤井树始终是视而不见的,不论是对博子还是少年树。她在初恋故事中扮演的是少年树临水自照的影子,一个永难获取和达到的自我的投影。但影片真正讲述的并非这段初恋故事,而是女藤井树从视而不见到终于看到的心理过程所呈现的丰富的意味。
就这一主题而言,博子是一个记忆之墓的叩击者。她的来信给女藤井树带来的困惑超过了应有的程度。她内心所经历的困扰显然不仅仅由于收到了陌生人的来信,而是这封信启动了她内心中彻底封存了的记忆。那不仅是成长的困窘与尴尬,更是一个被遮蔽但尚未被遗忘和治愈的心理创伤——骤然间失去父亲的经历。
女藤井树拒绝医院——这无疑是一处关于心理创伤的存在:医院联系着父亲的死亡,未能挽救父亲的生命。影片中藤井树在医院的一幕显示了记忆阻塞的时刻,双重的丧失——她在骤然失去父亲的同时,失去了她拒绝承认、却未必从未体验到的初恋。女藤井树的被遮蔽的记忆由于博子的坚持和索取渐次显露。她的记忆处在一种“屏忆”的状态之下,即对伤痛部分的完全遗忘,但对某些事件、细节的记忆依然保留着。
从她与博子的通信中可以看出这一点:她写给博子的信只是屏忆中允许出现的部分:初中三年中同学们的嘲笑与哄闹,男藤井树的种种怪诞行为和恶作剧……;但作为画外音并伴随画面所显现的回忆却并非如此:飞扬的樱花、少女们轻盈的身影、图书馆中窗帘下少年若英若现的身影……
当她从老师那里知道男藤井树的死讯时,父亲的死于少年树的离去重合在一起,男藤井树的死讯再次唤起了父亲骤然辞世的伤痛。两次死亡在她心中重叠在一起。
博子迫使女藤井树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她绝望地试图沿着缺席抵达在场,获取爱人生命中她不曾与之分享的段落。但她的这种努力却只是再一次印证了爱的缺席:不仅她那不曾分享的岁月中的爱之属于女藤井树,甚至她曾经拥有的爱的岁月,也只是作为女藤井树的影子而拥有的幻觉。因此她归还了女藤井树的全部来信,归还了属于她的记忆。
三拯救与孤独
女藤井树一家看起来平凡温馨,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掩盖起父亲的逝世。影片中,藤井树的感冒终于转换成肺炎(从另一角度看,那是她从不曾明言的、过迟的体认的爱或离丧的伤痛所致——她正是在给博子写信之后起身晕倒。)又是一个同样的暴风雪之夜,爷爷立刻用毛毯裹起树要背她去医院,母亲在这个时刻爆发了:“你还想杀死这个孩子吗?”——这无疑是一个真情流露的时刻,母亲显露出深埋的怨恨。但这次她获救了。获救的意义并不在于挽救了女儿的生命,而在于他们终于治愈了心理的创伤:祖父的内疚,母亲的怨恨。于是,母亲放弃了迁入新居的考虑,他们和爷爷一起守着故居,守着岁月和记忆。
然而,在表面完美的结局后,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孤寂的寓言。影片中没有任何一段完美的情缘:秋叶茂爱着博子,博子却无法忘怀藤井树;秋叶茂的女弟子爱着老师,又深知自己没有机会取代博子;少年树试图引起少女树的关注,少女树终于了悟并怀抱着同样的爱时,对方却已经离世;小樽的邮差显然爱着树,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再加上中年丧夫的母亲,年迈的爷爷,这几乎是一个被孤独者所构成的世界。
结尾时,树从爷爷那里得知,庭院里还有一棵和她同名的树,这就显露了另一层含义:如麦卡勒斯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写道的:爱者与被爱者其实置身于两个世界,爱一个人,犹如爱一棵树、一块石。影片《情书》因此书写了一个别致的故事。并完满了一个现代人的自我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