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4月顶着“杀妻”的恶名入狱,2005年4月被宣判无罪出狱。
他的青春年华在11年的牢狱生活中耗尽,以清白之身再获自由时,面对他的是一个急遽变化、已然陌生的社会。
他谑称自己这一生尽是遇到急转弯,快得让他猝不及防。入狱是,出狱也是。
佘家获得了90万元的巨额国家赔偿。可金钱对他有何意义?
母亲殁了,熟悉的生活秩序被破坏了,而重新回到正常的社会,显然需要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他接待了几百名记者,给外界以理智、达观甚至幽默的印象。
然而,人群让他焦虑,工作让他焦虑,情感让他焦虑,自身让他焦虑。出狱至今已过一年,成为普通人的进程却缓慢得像蜗牛爬行。
4月已是旅游季节,在“三峡之城”湖北宜昌市,游客开始多了起来。
喧闹的街道上,一个身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子却比游客鲜亮的旅行帽更引人注目:走路时他四肢略显僵直,宛如动画片里的外星人;他走得飞快,上台阶甚至都是两阶两阶地迈,又时常会毫无预兆地收住脚,盯着一样东西——自动取款机、电线杆广告或其他——看上几十秒,或者只是茫然地站在道路交叉口,看着绿灯亮起,红灯亮起,绿灯再亮起……
自动取款机、疾驶而过的车子、喧嚷的街市,这些对他来说显然充满新奇。事实上,他到这个城市的日子很短暂,还不能把握这里的节奏。
他是佘祥林,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1994年4月,因被怀疑杀害妻子张在玉,佘祥林被捕入狱,其间两度被判“死刑”,终因证据不足改判15年。去年这个季节,张在玉戏剧性地归来,先是还了他一个清白,出狱后佘家又获得了约90万元的国家赔偿。不过,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佘祥林11年的自由,以及母亲的生命——老太太为儿子申冤,反遭拘留9个月,释放后不到百天就含恨而逝。
重获自由的佘祥林回到了家乡湖北京山县雁门口镇,却发现自己与过去断绝了联系:11年前的家没了;当年的衣物、生活用品、家具没了;农村老家的房子,在他出狱时墙根已被雨水泡空,不久也倒掉了;就连仅有的两张小时候的照片,也被粗心的记者弄丢。
呈现在他面前的则是一个急遽变化、陌生而又纷乱的世界。过去的经验不足以应对,他不得不重新去适应。
逃离雁门口
2006年3月19日,一辆灰白色的小货车奔波200多公里,把佘祥林的生活从雁门口镇搬到了宜昌市。除了冰箱、彩电、饮水机等几件简单的家什,佘祥林只带了在监狱里写的7本日记。
那是一段已被封存的记忆,而他目前还不想公之于众。
搬迁的决定是春节做出的,那是一个完全不像春节的春节。
2005年除夕,只有佘祥林在老家陪着父亲。在用赔偿金盖起的崭新大瓦房里,佘祥林不可抑制地想起了12年前的那顿团圆饭。那时,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的张在玉离家出走不久,好在父母、兄弟和女儿都在家,破败的土坯房里还有一些过年的气息。谁也不曾料到,那竟是这个家庭最后一次温暖的团圆饭。数周后,佘家附近的水塘发现无名女尸,佘祥林作为嫌犯被捕,接着就是连串的悲剧……
往事让佘祥林有些失控,他突然对父亲说:“我不想要这么多钱,不想住新房子!”
一向性格坚毅的父亲深深垂下了头,用鸭舌帽遮住眼睛,坐在那里,足足20分钟没说话。佘祥林似乎看到了父亲的眼泪,并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悔恨。
破坏节日气氛的不仅是感伤之情。外面鞭炮声噼啪作响,佘家人流不断,但不是亲友和乡邻。这些不请自来的造访者,或要求采访,或请求佘祥林帮助申冤。
出狱后,接待造访者几乎成了佘祥林生活的全部。不忍拒绝别人的他成了“媒体明星”,并给外界以理智、达观甚至幽默的印象。但人们显然忘记,每一次造访事实上只会再次撕开佘祥林试图忘却的伤口。
该结束了,佘祥林对自己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必须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经朋友帮忙牵线,女儿华容获得在宜昌某学校免费求学的机会。想“与女儿一起成长”的佘祥林匆匆搬去了宜昌,甚至连兄弟佘锁林和佘梅林也未提前告诉。
他和华容都不想再被打扰。他换了手机号码,也只告诉了最亲近的几个人。
然而,相对的安宁只维持了三五天,就有河南记者打电话要求采访。诧异的他忍不住一再追问:“你们从哪搞到了我的号码?”更多的采访电话在愚人节前后不期而至——去年的4月1日是他出狱之日。
佘祥林转而死守下一个秘密——新家的地址,坚决拒绝任何记者到家参观的请求。他只说自己租了一处房子,同时吃力地描述那个房子光线的幽暗,摆设的杂乱,家具的寒酸,以致不好意思接待客人。
事实上,佘祥林已在这座城市有了100多平方米的新家,客厅宽敞,装修时尚。可惜,缺乏提防之心的佘祥林还是不小心泄露了秘密。4月初的一天,当他赶回家中,发现不请自来的客人已经坐在客厅里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学习和适应着
“我得去买一副太阳镜。”4月6日下午,走在宜昌闹市的佘祥林做出一个决定。商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不很强烈的阳光,但这已让他的眼睛感到不适。11年的牢狱生涯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尽管经过治疗,他的视力依然只有0.1。
这只不过是一个外在的理由。内心深处,佘祥林更怕随时会有行人认出自己,他不喜欢生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
当他还在雁门口镇时,佘祥林通常一个星期不下楼,偶尔出去就戴上一顶黑色棒球帽;如今,他的头发已长到能遮住前额,于是试着摘掉棒球帽,只是依然还是急匆匆地走路,尽量不和同一小区的住户搭讪,也尽量不去人多的地方,吃饭都特意选择小餐馆。
在胜利四路的一家私营眼镜店里,佘祥林看中了一副偏光太阳镜,他问了价格,只是不知道怎么鉴别镜子的货色,怎么讨价还价,眼镜被他几次拿起又放下。“唉,买不好,明天叫一个朋友来帮我买吧。”
就要走出去了,他忽又折返:“算了,还是买了吧。”他按照老板开出的价格掏了钱。
在宜昌,佘祥林还是有一些朋友的,其中《三峡晚报》的编辑秦发在华容求学和买房上帮了大忙,是佘祥林最为信任的人,经由秦发,佘祥林又认识了当地不同职业的一些朋友。在城市生活的各个方面,佘祥林都渴望着朋友的指点,但他很快发现,朋友们不会事无巨细地教他,他们担心这有伤他的自尊。
其实,在这些事情上佘祥林没那么敏感,他明白自己被社会丢下了,必须追赶。
去年到广州治疗眼疾,佘祥林第一次坐地铁,他先悄悄站在一边,看别人怎么买票,怎么投币。用差不多同样的方法,他过去一年的收获还包括:学会了使用电话卡,学会了播放影碟机……
“我还知道了现在的人怎么送礼。”佘祥林说的是去年下半年的经历。
雁门口镇上,一个做食品代理生意的朋友请佘祥林去“帮忙”,实际是想让他熟悉社会。在朋友那里,佘祥林见到一种“提货卡”,名片大小,背面一般都打印着三四种商品的名字,名烟、名酒、名茶等等。对于“提货卡”,佘祥林琢磨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从朋友那得到答案——这是餐厅等店铺的老板“回馈”公款消费的老客户的。“你以为现在送礼还像以前那样,拎着大包小包串门啊。”朋友笑着说。
“这张卡片能做什么,要是不问,累死我也想不出来。”佘祥林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继而又悲观起来:还会有多少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啊?
2005年7月,湖北京山县的一家大型超市里,佘祥林选了一罐八宝粥,直接掏出钱递给旁边的导购小姐,要求结账。
导购小姐乐了,很显然,现在没人这么开玩笑了。“先生,请到那边收银台交钱。”
“谢谢。”佘祥林的神态毫无戏谑成分,“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一次进超市。”
染着棕色长发的导购小姐依旧将信将疑。他的遭遇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面前这位男子,从1994年直接来到了2005年。
“数码相机,以前没见过;雁门口这么小的镇子,居然那么多桑塔纳了;以前一两块钱一包的烟,现在卖到十几块了……”世界呈现给佘祥林的是一个熟悉与陌生的混合体,这使他感伤与焦虑多过了新奇感。
一年里,他对这个新世界的观感是,好处坏处都有,“但是坏处好像多一些。”物价涨了,污染严重了。以前练功习武的一片片天然堰塘现在都干涸了,如同自己再也不会流泪的眼睛,“人工的鱼池倒不少,什么都是人工的。”他表达着遗憾。
而人心也更复杂了。2005年9月国家赔偿落实后,他二哥佘锁林曾经这么说他:“你要是去市场做生意,能顺便把自己也卖了。”
令他愤怒的是,那段日子里他总能在电视节目里听到有人这么评论:他(佘祥林)这也算因祸得福了。同样的论调也不时出现在街坊的谈话中。有时他总想回敬一句:那咱们换一下,你去享这份福?
“人们以为我得了这么多钱,可以重建生活了。但是,钱能买回母亲的生命吗?能给我社会经验吗?”说起这些,佘祥林有些激动。
一些陌生的或是半生不熟的人开始找到他,有的拉他一起投资工程项目,有的说手里有专利技术想转让。一些好心的亲友就提醒佘祥林要有戒心,他们向他描绘“现在的社会”:表面对你堆着笑脸的人,腰里可能揣着刀子。
“这些我还要慢慢体会,我现在能感觉到不对劲的,就是人们好像都戴上了面具。”佘祥林说。
另一种格格不入
华容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陪伴父亲。找到共同关心的话题并非易事,于是他们有时会一起看电视,看影碟,在其间找到一些交流机会。某个周末的晚上,父女俩坐在客厅一起看一部著名的监狱题材的美国大片——英语对白的《肖申克的救赎》,它讲述一个银行家蒙受杀妻之冤,用了19年时间掏开一条悠长的暗道,重返自由世界。片子是一位记者朋友特意给佘祥林寄来的。佘祥林眼睛不好,电视画面勉强看得清,字幕却是一片模糊。
华容有时会给他讲解影片对白。他告诉女儿:“你不用讲,全都看得明白,我对这些东西太熟悉了。”影片中有一个叫布鲁克斯的老头,坐了50年的牢,对重返社会深怀恐惧,获得假释后,他甚至无法适应最简单的工作和生活,只能在一家小旅馆的房梁上凄惨地自缢,以求解脱。这一幕,深深刺痛了佘祥林的心。
看完《肖申克的救赎》,佘祥林家整整一天都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中,这是一年来未曾有过的。
华容今年19岁,身材瘦小,言语不多。因为家庭悲剧的压力,她15岁就中途辍学,南下广东打工。女儿是懂事的,佘祥林看得出,从自己出狱那天起,已经七八年没见的华容就在努力营造一些亲热的气息。然而,11年脱离社会的狱中生活,已很难让这位父亲跟上年轻女儿的思维。
华容曾经染过红头发,在佘祥林的反对下染回了黑色;她喜欢韩国的青春剧,是超女的粉丝,而她的父亲只知道“超女”这个字眼,甚至都叫不出李宇春的名字。
父女俩都刻意避免回到过去,“她不问我监狱的事,我也没问过她打工的事。”
华容对父亲的评价是:从心态上来说,他还是一个孩子。
28岁到39岁,佘祥林在看守所和监狱度过,他说那是自己的黄金年龄。11年里,国家不可能停下来等待一个蒙受了冤屈的囚犯,相反,佘祥林出狱后发现,“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发展最快的阶段。”说起过去一年的处境,一字一顿地用四个字来概括:举步维艰。“适应社会,适应城市,真的比适应监狱还要难得多。”
28岁到39岁,佘祥林在看守所和监狱度过,他说那是自己的黄金年龄。11年里,国家不可能停下来等待一个蒙受了冤屈的囚犯,相反,佘祥林出狱后发现,“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发展最快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