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猿的杯具
科技园的炒饭,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楼梯口一辆双层的大板车,内层里放着一堆原料,可以随时炒。上班的人,傍晚下了班,每每花6块钱,买一份炒饭,——这是楼价涨之前的事,现在每份要卖到8块,—— 倘肯多花一块五,便可以加一个鸡蛋,或者豆腐干,做下饭菜了,如果出到5块,那就能买一样荦菜,但这些顾客,多是普通上班族,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做管理的,才多点几样荦菜,拿到办公室去吃。我从十二岁起,便替老板在科技园的楼梯口卖炒饭,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逃脱不了城管的追捕,便到科技园门口外卖炒饭。普通的上班族,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自打开饭盒,看看里面的菜少了没有,又亲自把饭盒关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短斤少两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要的工资少,比请别人划算,所以没有被辞退。
我从此便整天在科技园门口,卖炒饭。虽然城管不管了,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总是一付奸商嘴脸,买炒饭的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程序员来买炒饭,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程序员是面相猥琐却还戴着眼镜的唯一的人。肥胖的肚子,蛋疼的眼神,白发中时常夹些黑灰色的头发。一脸唏嘘的胡渣。穿的虽然是牛仔裤,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好几个月没有洗,也没有换。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二进制,叫人半懂不懂的。程序员一到炒饭摊前,所有买炒饭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程序员。你又加班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一份炒饭,加一个鸡蛋。”便排出10个硬币。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加班了!”程序员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晚上亲眼看见你们办公室里还有灯。”程序员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敲代码不能算加班…..加班!…..程序员加班,能叫加班么?”接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需求变更”,什么“硬件损坏”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科技园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程序员以前也上过学,但高考终于没有过,又不会种地;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懂一点电脑,便去网吧做网管,混口饭吃。可惜别人喊他他只会说“重启一下”。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硬盘、内存条,一齐失踪。如是几次,所以网吧都不肯要他了。程序员没有办法,便免不了去写代码。但他来买炒饭,品行却比别人要都好,就是从不赊账;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笔记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笔记本里删掉了程序员的名字。
程序员吃了半碗炒饭,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程序员,你当真会修电脑么?”程序员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二手电脑都买不起呢?”程序员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拖欠工资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城管是决不会有意见的。而且城管见了程序员,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程序员自已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跟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程序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懂程序,……我便考你一考。8这个数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程序员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我暗想我起码也算大学毕业,而且还是理工科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在板车上用手指比划道,“谁要你教,不是这样写么?”程序员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板车,点头说,“对呀对呀!……8根据进制不同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程序员刚用指甲蘸了饭团,想在板车上写字,见我毫 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程序员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我正在慢慢的结账,突然想到程序员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几块钱呢!。于是问周围买炒饭的。一个做美工的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在食堂里买了一份10块钱的盒饭。”我说,“哦!”“他总是吃最便宜的。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敢买10块钱的了。10块钱的盒饭,也是他吃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我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份炒饭。”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程序员便在板车下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 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要…一份炒饭。”我伸出头去,一面说,“程序员么?你还欠15块钱呢!”程序员很颓唐的 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饭要新鲜。”保安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程序员,你买10块钱盒饭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 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买,怎么会腿都提不起来了?”程序员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保安,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 和保安都笑了。我装好了饭,端出去,放在板车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 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程序员。到了年关,我盒上笔记本说,“程序员还欠十五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程序员还欠十五块钱呢!”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程序员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