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父亲
最近几天,天气出奇的热。还没进七月呢!上班的路上,我把车骑得飞快。因为实在忍受不住那一股股扑面而来的热浪。单位办公室里有空调。坐在凉爽的办公室里,我忽然想起了父亲。 也许这时候,父亲正站在田间,挥汗如雨。这个季节,要刨土豆,要给玉米上化肥,那一片片黄澄澄的麦子正等着人去收割。
离开老家十多年了。每年顶多回去一两次。对于怎样侍弄庄稼,什么季节,做什么农活,我多少有些淡忘了。是母亲的电话,让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整日在庄稼地里,默默无语,辛勤劳作的身影。
电话是母亲从老家打来的。我问母亲:“老家热吗?”母亲说:“晚上稍好点,就是白天,热得人受不了。”母亲顿了顿,“路子啊,要不,抽空给你爹打个电话吧。我说他不听呢。拾掇完咱家地里的活,又去帮你三叔,四叔家干哩!你三叔,四叔出去打工去了。这么热的天,天明到天黑地泡在地里,你也知道你爹干活实在,不会惜力。我怕他身子骨受不了,再出点事啥的。”
当时,我满口答应:“行,行,我劝劝他。”可我心里知道,劝又有什么用呢!父亲这大半辈子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我的印象中,小时候,在家里很少能见到父亲。不是在邻居家帮活,就是在地里。
父亲去邻居家,多数是做木活。房梁门窗,女儿嫁妆,都要喊了父亲去。父亲是木匠,十七八岁就跟了邻村的罗二瘸子学做木活。从那时开始,父亲便走东家,去西家,整日不着家。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出了家门。往往,半夜才回来。
农忙的时候,有人来找父亲,父亲也是满口答应的。为这,母亲没少唠叨了父亲:“你就不会推推,过几天再去给他做。村东那块地里的玉米,都干得耷拉了头。”父亲也知道家里缺人手,自己再出去,让母亲一个人下地,确实忙不过来。
等母亲唠叨完了,父亲还是说:“人家也是琢磨半天,才张的口。不好薄人家的面子呢!再说,准备好了东西,搁几天,还不放坏了呀!”父亲说的东西,是那家为了招待父亲他们,到几里外的集上,买回的鸡,鱼,肉什么的。父亲他们的活累,主家在招待上是很要下一番功夫的。那时,不像现在,买菜要去赶集,五天才一回。
父亲还是有叫必应。但他每天起得更早了。父亲起来先去地里。干上个多钟头的活,再去人家。晚上收了工,尽快往回赶,赶到地里,有时母亲还没回家。父亲就叫母亲先走,自己再摸黑干一阵子。那次,母亲先回来做完饭,等了老半天,父亲还没有回来。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闹着嚷着要吃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母亲牵了我的手,领着我去地里喊父亲。老远的,我就看到一个身影在地里。弯着腰,在使劲地刨着。
父亲干活的时候很少说话。就是不干活,平时,父亲的话头也很少。我放学回家,进里屋,那里有一张方桌。我都是在那里写作业的。父亲从外边回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总是先到里屋,站在我身边看一会儿。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看。我想,他未必能看懂我的作业,但他转身出去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嘴角溢出了一丝笑意。现在想想,他当时一定是心满意足的。
确实,最让父亲心满意足的,就是我的学习。每每听到别人夸奖:“你家路子呀,真是争气。多听话,上学还用功。”父亲虽然还是不大言语,但他脸上总是挂了笑,跟个孩子似的。
父亲很少让我下地。有时我提出来,要跟父亲一块去。父亲总说:“你还小,在家里吧。有空翻翻本子,多看看书。”父亲下地了,我便真的捧了自己喜欢的书看。有时实在拗不过我,让我跟了去,也多数不让我插手,只让我蹲在地头边上,尽情玩自个儿的。
上了初中,我就更少下地了。因为学校离家有二十多里,不能天天回家,住校。星期六回家,星期天再返校。初一我还不会骑自行车,父亲便每次接送。
不光路远,中间还要经过槐树口。槐树口是个山岭,有四五百米高。简易的盘山公路从两山之间稍低的山梁上穿越而过。每次要推了自行车上山。走十几分钟。
初三不用接送了。因为学校要求学生一月回家一次,集中复习。每个星期六的中午,父亲总是早早地将饭送来。到我宿舍里坐坐,打开盛饭的包袱,拿出煎好的小鱼,油炸的咸菜,看着我吃完,脸上的汗也来不及檫檫,就匆匆赶回去。
就这样,父亲用自行车,把我推出了我们那个小山村。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考出来的。参加工作以后,偶尔和父亲在一起,父亲的话好像多了一些。“你现在是拿工资的人了,要干好你的工作哩!”这是他经常说的话。我点着头,发现父亲头上添了许多白发,背也有些驼了。我对父亲说:“您也多注意身体,有活歇歇着干。不比年轻呢!”每次,父亲总淡淡地说:“不碍事,我身子骨还行,你在外边不用挂牵。”
说归说,父亲还像原来那样,默默无语地操劳着。哪怕他患了病,也一样。那次是给四叔家帮忙,收土豆。干了一天。到下午,他就觉得头有点晕,但他始终没言语。那时母亲不在家。母亲让我接了来照看妻子。妻子快生了。
父亲硬撑着。第二天又去了村东头的玉米地里收玉米。到第五天上,四叔给我打来了电话:“你爹病了,还挺厉害的。”直到把父亲接了来,我的眼泪哗地流出来。父亲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着,嘴已经明显地歪了,嘴角有些红肿,那是嘴里往外流口水,他用手绢檫的。
幸亏治疗及时,在医院里待了不到一星期,就出了院。病刚好,就回了家。怎么留他都留不住。“地里的庄稼不知啥样了?我得回去照看照看哩!”
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辈子默默无语,一辈子离不开他的土地。
无言的父亲,无言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