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烟花的夜晚
几辆档次不等的小轿车终于把单位吃出了经济危机。领导在水深火热之中给我们开了个紧急会议。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叠厚厚的帐单:“这些是历年欠单位的外帐,现在把它们分给你们,每人负责一家。在10号以前要回来的,按名次得奖金,最高额500元,最低额200元。定期要不回来的要受罚。当然啦,钱多钱少倒无所谓,最关键的是通过这项特殊的工作能显示出大家的工作能力、工作热情、工作效率和工作水平。顺便说一
句,这次要帐的名次将列入年终成绩评比的内容,还要载入个人档案。”
恩威并存的一番话,让我又好笑又沉重,在这拿钱比割肉还疼的年头儿,哪个要帐的人能马到成功?何况我又没有撒妖卖俏甜言密语等若干本事。然而看单位这阵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试着走一遭,干脆一硬头皮,去要!
给我分的单位是利康化工厂。恍惚记得初中时的化学老师跳出教育界后就在这厂当厂长。第二天一早,我便一溜快车来到厂里,走进办公大楼,恰好看见一位高高壮壮面色黧黑的男人。
“请问你们厂长的办公室在几楼?”
“你找他干什么?”他阴阴地看着我。我心想你盘问什么你又不是厂长!
“我是杨厂长的学生。有些私事要与他谈。”
“杨……”他沉吟着皱起了眉,瞬间恍然:“他早就不干了,被免职了。”
一个人拿着一叠报表匆匆走进来:“方厂长,您签个字。”
天,他竟然是厂长。我真是个晕瓜。
他签完字便往楼上走,我急追而上:“方厂长,我想和您谈个事儿。”
“也是私事?”他笑道。
我脸一热,咬咬唇,继续说下去:“是这样的,去年你们厂欠我们单位5000块钱现在还没有还,领导派我们下来要帐。您能不能解决解决?”
“没有钱。”他斩钉截铁:“根本不可以能给你。”
“这么大的厂子连这点钱都没有?”
“再大也是个空架子,国营企业普遍不景气你难道不知道?5000块钱不是一点钱,它是二三十号人一个月的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给你讲这些。”他把手套往沙发上一摔:“整天坐机关的小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说了你也不懂。你走吧。”
我拂袖而去。悻悻地回到单位,已经有两个人托关系要出了钱,正在那儿兴高采烈地数奖金呢。我给大家讲了我的情况,有人点拨道:“这姓方的是个有名的硬茬货,何况你们根本不认识,你还错认了人家,人家肯定不会认帐。所以你决不能硬碰硬,只能沉着气慢慢来,柔能克刚嘛。”
又连着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他。第三次终于见到了他。我摆出了一副可怜相:“方厂长,我们这次是集体大行动,人家都要出来了,就差我一个,领导会罚我的。何况这是公家钱,又不是你自己的,你就帮帮我的忙吧!”
“你这种态度,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给你。公家钱就能随便给?你回去问问你们领导是不是这个理?”
“你不用教育我。你欠我们的钱你还有理了。”我忿忿地转身出门,低低骂道:“伪君子!”骂完便心虚地回头察看他听见了没有,只见他笑眯眯地望着我说道:“你音质很好。”
期限眼看快到了,有一多半人都要出了钱。单位领导一天一小会,两天一大会,催命似的赶着要。我偷偷向一位要出了钱的同事取经,他悄悄笑道:“你这呆子,有五个人都是先自己拿钱垫出来的。反正这钱能要出来,先拿到奖金再去慢慢要,既得了实又取得了工作成绩还省得领导批你。多划算!”
我恍然大悟。当天下午便垫上了钱。这帐上的钱更成了自家身上的肉,愈发让人心疼了。
我开始天天到利康化工厂去静坐。在方的办公室,我既不吵闹,也不说话,只是搂着一本闲书悄无声息地读。他也不问什么,若无其事地办他的公事。有时,哗啦啦的纸页翻过,我们的目不暇接光便会不期限然地相遇,然后立即弹跃开来。不知为什么,在心底里我并不讨厌他。有时听说了什么不好的信息,还会隐隐地为他但忧。有几次我还悄悄地把几篇有关产品销路的市场信息放到了他的桌上。我的善良和宽容似乎泛滥得有些奇怪。我不敢深究这是为什么。不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渐渐松驰了下来,消淡了刚开始讨帐时的火气。我们甚至可以比较轻快地聊聊天,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人琐事。有时他也会温和地请我帮助他整理一些文件和材料──因为没有合意的秘书。兴致来了他甚至会夸我文笔好,再以神往无比的语气追叙自己初中时的作文有多么多么优秀。他回忆时的情态像个可爱的孩子,那纯净的笑容在我的心里掀起了一层又一层暗暗的波澜。如果没有那5000块钱的利害障碍,我相信我们早就成了朋友。可我又怕这5000块钱一旦要出来,我们反而失去了心安理得靠近的理由。他似乎也是如此,有时大笔大笔的现金款项从他手中流过,他也果决地打发了一批又一批讨帐的人,可他却从没有把钱给我的意思。我们就这样默契地挑战着,默契地支撑着,要帐的过程居然成了一种美丽的拖延。
一天晚上,因睡觉不注意,我患了重感冒。接连两天没上班,自然也就没去要帐。第三天一上班,同事就告诉我:“利康化工厂那位方厂长一直打电话问你怎么不去要帐,八成要把钱给你。这姓方的挺有意思,倒赶着还别人的钱。”一边说一边别有深意地望着我。我笑道:“那是我终于把他拖烦了。这场持久战我赢得不容易。”──然而心里还是忍不住“咯噔”一下,就怕某些人的杂话,那些长舌还是毫无例外地卷进来了。
来到厂里,他正在办公室安坐,茶几上摆着一盘水果,见到我,他居然有些腼腆地站起来:“听说你不舒服?”
“没什么。感冒而已。”我故作从容:“有客?”
他瞥了一眼那盘水果,捡起一个苹果递过来:“没客,就是为你准备的。”
我没有接。“谢谢。”我说:“我是来取钱的,不是来吃水果的。”
“钱会给你。水果也要吃。”他仍然保持着那种姿势。
我终于接了过来。
他又取出一叠钞票,我把它装进手袋里。
“不点点?”他问。
“我相信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有些事没有理由。”我站起来:“我们两清了。我该走了。”
“等等。”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包口香糖递过来──是我平常爱吃的那种:“明天晚上,我请你去看烟花。”
“你爱人呢?”
“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了。”
“你可以请别人。”
“我只想请你。”
在他的目光中,我默然无语。他不过是邀我去看一次烟花,而我,也真的很喜欢看。
我们又是为了烟花。那种扎根在土地绽放于天空最终又回归到土地中的烟花。那种花,像所有尘世的爱情和婚姻。那种花,又在腾飞的瞬间能绚丽梦幻的眼睛。那种花,不是可以陪伴一生的花。那种花,只能够激荡一两个短暂的夜晚。
那天晚上,在缀满烟花的天幕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们安恬地静止着,默默地穿行着。当所有的烟花放完的时候,我们在小摊上吃了一顿不甚卫生的砂锅烩面。他久久地盯着我吃饭时的神态:“我真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张饭桌上吃饭。”
“其实吃多了也就和没吃过一样。只能从一种平淡陷入到另一种平淡中。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平淡,我不想改变。正如看烟花,看上一两次就够了,天天看就会让人熟视无睹。其实有一些珍贵的缘分,我们注定不能把它们演绎到生命的全程中。”我望着他:“我们现在就很好,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明白了。”他叹了口气:“我没有福气。”
“其实我们遇见彼此就都算有福气。”我笑道。
“你笑的样子真像一朵花。”
“烟花。”
我们站起,走向停车场。他忽然揽住我的肩。泪水忽然就淌了一脸,心中有什么在隐隐作痛。我真的很从容吗?真的很坦然吗?真的很超脱吗?真的很理智吗?如果我真的这么清醒,那为什么还会这么痛?如果真的有一些生命的东西被我残忍而无奈地割舍,那为什么不见血痕?
没有烟花的夜空,是那么湛蓝,那么宁静。
车缓缓启动。我们是两朵最后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