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织就红罗衣
(1)大红的丝绸如水般柔滑,各色的丝线在我手里穿梭。我坐在院子里,绣着一件嫁衣,我绣的嫁衣是城里最美丽的嫁衣,许多大户人家嫁女儿都会在我这里订做。那个男子就在这个时候,穿花拂柳般,从院子里晾晒的丝绸丝线中走来。
我要订做一件嫁衣。他说,这男子一身素淡的布衣,已经失去了布匹本身的颜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富贵之家,只是,一张脸倒是颇为俊朗,眼睛里有深深的忧郁。背上背着一把古琴,看起来倒是价值不菲。
我这里的嫁衣一百两银子一件,请问你用什么付账呢?
他没有说话,取下琴,放到我的面前。
为我演奏一曲如何?我不会抚琴。
他依然没有说话,伸出十指,在琴弦间跳跃,琴声在院子里回旋,我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女子浅浅的笑靥,含情的双眸欲语还休,乌黑的秀发在他的指间轻轻绕过……
一曲终了,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滴落在我手上绣的鸳鸯脚下,化作一泓碧波。
有多少年了,我没有笑,亦无泪,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你可以走了,七天之后,你来取嫁衣。
不行,三天。
我抬头望着他,这个男子真是固执,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不行”两个字呢,但是,我说好。
没有惊奇,没有欢喜,他起身,背上琴,转身离去,很快消失了踪迹,向他得到来一样突兀。
甚至我还不知道的他的名字。
然后,昃廑出现了,他站在屋簷的影子里,尽管我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出声。但我感受到他的气息,这些年他是唯一一个出现在我这里而不是为了嫁衣的人。
你不要老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来去,会吓着我的客人的。
琅寰你流泪了。
可是,他并不会记得你,你一直都太固执、太傻了,他不值得你流下着滴泪。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声息。
我固执吗?其实你还不是一样。许久,我转身进屋,屋檐下早已没有他的踪影,只有以灌水。阳光下我走过的地方一片空白,并无半点影子。
(2)三天后,他前来取走衣服。这件嫁衣正是他那天来的时候我正在绣的,上面有我的一滴泪。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我叫他,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离均。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夜,凉如水,我低头侍弄着我的花儿,青色的叶子,嫣红的花瓣,在尘世间,它只在夜间开放,因为白天的阳气太盛,而这花却是极其喜阴。它沐浴在月光的光华里,美得惊心动魄,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曼珠沙华,也有人叫它彼岸花,传说它是长在黄泉路上的花。只是我知道,不是传说,这花生长在黄泉路两旁,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每天,用忘川水浇灌,才能成活。我的花,跟黄泉路上的有点不同,每个枝头都是双生的,花开并蒂,昃每天都会为我送来忘川的水,所以,在这昏暗的后园,我的花才可以常开不败。
于我预料中,一个红衣的身影由远及近,到了我的门口,我打开门让她进来。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在离均的琴声里见过的,身穿一件大红的嫁衣,正是白天离均取走的那件。烛光下,她身后也是一片空白,没有影子。
我微笑着,走向她。
远方传来一阵哀怨的琴声,我知道,是离均,除了他,还有谁会有这么美丽而深情的琴声。
为什么我会来这里?她问我,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怎么会来这里?她问我。
是的,你已经死了,你的情人很快也会来找你的,你们不是约好生生世世不分离的吗?可是,如果踏上了黄泉路,喝下了孟婆汤,不管你们爱得多么深,你们还是会相忘,再也没有来生,再也不能续前情。只有一个办法,才可以让你们永远在一起。
什么办法?她问,满眼都是急切的光芒。
我带她来到后园,指给她看,你看,这满园的双生花,其实就是一对对的情人,他们都是徇情而死的,他们不愿意分开,所以选择做我园中的双生花,永远盛开的花,永不凋落的情。
你是谁?她的眼中有了惧怕的颜色。
我是谁?是呀,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我是谁。
我到底是谁呢?、
(3)多年以前,我也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付出生命的人。在奈何桥头,我等着我爱的人,不愿意过桥,也不愿意进入轮回。我们说好了,要手牵着手一起跳下轮回台,下一世永不分离。
孟婆可怜我,告诉我,没有用的,只要喝下孟婆汤,什么也会忘记。
那不喝不可以?我问。
不喝就永远只能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做鬼又何妨?我想,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
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许多的情人一起走到了这里,都愿意喝下孟婆汤,赶紧进入下一个轮回。谁愿意永远游游荡荡,见不得天日?他们说。我看着他们陌路人般各自进入轮回,心好疼啊。我还在想我的他,不是这样吧。
这一等,就是50年,我的他,竟是这般贪生之人呵。可是,我不在乎,只要他来。好不容易终于等来了他,已是须发斑白的老人的他,竟然不顾我的苦苦哀求,决绝的喝下了孟婆汤。我眼睁睁的开着他跳下轮回台,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的心碎了。
我终于明白,生命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比爱情来得宝贵。
我不愿意再有一次生命,离开了地府,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却又如此薄情。我开了这家嫁衣坊,为相爱的人之久一件绝美的嫁衣,嫁衣锁住了新娘的魂魄,禁锢他们的灵魂在花朵里。这满园的花,就是几千年来殉情而死的情人,我不要他们进入轮回,既然相爱,就要相守,知道世界终结那天。
怎么样?我说完了,然后问她。你是愿意忘记他进入轮回还是做我园中的花?
只要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她说。
可是,你的情人为什么还没有来?
我带你去看。
我们循着琴声,很快找到了离均,他弹着琴,流着泪,口中却在说卉儿,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老母亲尚在人世,儿子岂可先走?何况,大丈夫志在千里,为一己儿女私情轻言生死,不是太愚蠢了吗?我想你也一定不会赴死的吧……
这个叫卉儿的女子扑进我的怀里,哭了起来。我制止她要流出的泪,对她说,鬼是不能有泪的,鬼的泪水就是维持形体的最后的东西,如果流泪,就会魂飞魄散,消散在天地之间。
这是孟婆告诉我的,我说,孩子,不要流泪,这世间的男子并不值得我们女人流泪。
我望着她,心想,她一定也是伤心的人,看破一切,宁愿守在奈何桥头,看尽悲欢离合,自己却再也不愿意身入红尘。
她说,你一定要记住啊。
可是,我还是流泪了。
不错,离均就是我当初的爱人,每一世他都是那么多情人,他的琴声让我落泪,可是,他的确又是薄幸的人,负尽痴情女子。
(4)我软软的倒下。
你怎么了,卉儿扶着我。
昃廑出现在我面前,你真傻,为什么要流泪?
什么?你……你刚才不是说鬼不能流泪,会魂飞魄散的吗?那你?卉儿惊讶的望着我。
是的,我要消失了。我对卉儿微笑,你可以跟他走,我指着昃廑,他带你去进入轮回,在不受漂泊之苦。这些年,我好累,终于可以休息了。
我不走,卉儿说,重新获得生命又如何?或许还是遇到薄情人,我留下来,帮你打理你后园的花,那些花不能枯萎,他们都是有情之人。
可是,你不知道我没有经过他们同意就禁锢了他们的灵魂,就是用我的嫁衣,如果他们要选择,或许他们也愿意进入轮回呢。你不要学我,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深情有多少?还是不能超越生死的。我说。渐渐的消散开来。
那我究竟该怎么办?做个痴情的鬼还是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卉儿迷茫的说,像是在问我们也像是在问自己。
你真傻,你真傻,你不知道这世间,无论是人或是鬼,终究是有深情地人的。昃廑,他的眼中,竟然滴下了一滴清澈的泪珠。
无论是人或是鬼,或是存在于虚空之中,我始终都会在你身边,不管你知不知道。
最后我听见他说。
我笑了。
我想卉儿已经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了吧。
心中爱不灭,上天终究不会负尽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