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女孩走路像跳蚤,把我颠得骨头都快散了架。现在的东西也真是粗制滥造——竹编的笼子,竹条粗细不一,偶尔还有毛毛的刺,每颠簸一下我就得被小刺扎一下,什么破笼子啊,还不如把我直接拎回家。
炼狱般的征途终于结束,虽知自己前途未卜,但我很累,还是想让自己处于昏昏欲睡状态。
“姐姐,你看,我给你买的兔子,漂亮吧?你不是最喜欢白色的东西吗?”女孩子的声音。
我勉勉强强睁开眼睛,想看一眼我的主人再闭目养神。
我看到一双很大很有神的眼睛,睫毛好长好长,微微地向上翘起,眼眸大而黑,如葡萄般晶亮灵动。眼白是浅浅的蓝,纤嫩纯真。
我被这双眼睛迷住了,倦意全无。我下意识地理了理全身纯白色的毛发,竖直了我漂亮的长耳朵,精神抖擞地坐起来。从小,人家都夸我是一只帅呆了的兔子,早就听说,人类中的女子都喜欢帅哥,那我想,她们也应该喜欢帅帅的兔子的吧?
果然,我看见那双美丽的眼睛愈来愈弯,笑意愈来愈浓,那种弧度犹如黄金分割般完美,增之一分则太媚,减之一分则稍悲。一双嫩葱般的纤手轻轻地柔柔地抚在我身上,一缕淡淡的清香萦绕我左右。我有些迷醉。嘿嘿,雄性动物大概就这样,容易迷失在温香软玉,红颜一笑里。
(二)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妒红颜。我的主人,我漂亮温婉的女主人竟然一直坐在轮椅上!来到这里快一个月了,我从来没有看到她站起来过。她宛如生活在古代深闺里的女子——半卷湘帘半掩门,寂寞帘栊空月痕。她总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把我连同笼子放在她身旁。我喜欢看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射在她身上——原本黑亮的头发顿时被涂上了一层浅浅的金粉,宛如驾临云端的飞天般柔美与神圣;喜欢看阳光下她的脸庞——素白如纸的肌肤在阳光的映衬下被洇成淡淡的粉,浅黄色的纤细的绒毛在玉瓷般的脸上柔化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纯美;喜欢看她捧着书静谧成一种空谷幽兰般的清雅与韵致。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冰箱拿出新鲜的青菜萝卜之类的,在她疼爱温柔的目光中,我津津有味的把它们通通吃完。我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在笼子的方寸之地拼命做各个可爱顽皮的动作。她笑了,嘴角上扬,眼睛弯弯的。素颜如雪,明眸皓齿,宛如海棠花儿开,是的,白色的海棠花。她偏爱极了白色,墙壁,床单,书桌,杯子……她犹爱穿白色的裙子,她是我见过的最适合穿白色裙子的女孩——雪为肌骨冰作影,娇羞默默玉为魂。
我深深地凝视她,心,跳乱了节奏,忘了摆可爱的pose,忘了自己是一只兔子,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那样,深情凝视她……我可以爱她吗?她是那么需要疼惜与怜爱的呀!我们难道不像情侣吗?我们每天都穿着白色的情侣装呀!
从此,我叫她白海棠——用兔子的语言,我的白海棠。
(三)
有好几次,我看见她捧着一张照片一看就是半天。她凝视照片的神情就如我凝望她的样子——专注得近乎痴迷。该死的笼子实在太矮,只够装下我英俊挺拔的身子。我刚跳了一下,头就被狠狠地撞到,撞得我眼冒金星。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看不清照片上到底是什么。我在笼子里焦躁地转圈,踢腿,上窜下跳……
可能是动作幅度过于大,运动过于激烈。我感觉到我和笼子开始从凳子上往下滑……随着“啊”地一声悦耳的惊叫,我没有摔到地上去,而是被一双纤柔的手捧着,她的脸因紧张和惊吓而发红,艳如桃李。我差点头昏脑热地沉醉在倏忽而来的幸福中,而忘记去看被她惊慌失措中掉在地上的那张照片。
果然不出我所料——照片上是个男孩子,高高瘦瘦,戴着眼镜,很斯文,微笑很纯净,奇怪,好象这张脸还有点似曾相识。不可否认,他跟我的白海棠很相配,不可否认,我的心里有一种味道在泛漾——忘记加糖的柠檬汁的味道。
我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对黑亮如葡萄般的秀眸蒙上一层蒙蒙的雾气,然后有类似露珠的液体潸然而下——在她吃力地从地上缓缓捡起照片的时候。她唤他“阿城”,她说那次车祸为什么不让她和他一起走,她说她腿上的肌肉已经开始萎缩,以后可能穿不了他最喜欢的白裙子了,她说她很想很想他……
白海棠,我的白海棠,我该怎么安慰你?!我只能呆在笼子里屏息静气地听你诉说,看你心碎,陪你落泪。我为什么只是一只兔子!我纵有千言万语也发不出一个你能听懂的音节,纵有百般柔情却拂拭不去你脸上的泪痕!!
心,绝望如冰天寒地里僵冻的那抹新绿,在蠢蠢欲动的萌芽状态被绝情封杀。
痛,剜心割肺的痛!这样娇弱的身躯居然承载着那样一个凄绝的往昔,这样纤弱的一颗心竟然日日夜夜被浸淹在无边的灼痛之中。
我很小心地哭,无声地落泪。我的眼睛本就是红的,她一定不会看出我在哭。
(四)
我不知道她到底观察了我多久,悲痛让我丧失了应有的警觉。
那张梨花带雨,不,是海棠带雨的脸庞,看我的神情渐渐泛起了惊喜。我清晰地听到她唤我“阿城”,听到她说我悲伤的神情一如从前,尽管我投胎为了兔子。
我茫然不知所措,我只知道我是一只兔子。我的白海棠,她一定是思念过度,相思成疾产生了幻觉。我真的只知道,我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她把越来越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身上,想着法儿地跟我交流。虽然我只能叫唤几声或摆个pose来回应她,但,看得出来,她已经很满足。她苍白的小脸渐渐起了红晕,偶尔还会轻轻地哼歌,像个被爱情滋润的小女人。她认定我就是“阿城”;她认定我的前世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她的恋人;她认定我出现在她面前是因为上天的悯怜;她认定一只兔子的存在会给她的世界涂上一抹鲜亮的玫瑰红。所以,她看我的眼神如一汪映照于晨晖中的深潭,如水的温柔,似海的深情,还有,浅浅淡淡美丽如霞的微笑。
我受宠若惊忐忑不安地享受着这种幸福。这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我最心爱的女孩每天在我身边呢喃细语,柔情万种,还有什么比相爱可以相守更甜蜜更令人向往的呢?
可是,我只是一只兔子,我不是阿城!这种阴差阳错将错就错令我在汹涌而至的甜蜜心醉里陡感不安,茫然,还有愧疚。如果,我不是那个“阿城”,一切都将归于先前的样子:她仍然会哀伤成那个苍白纤弱的女孩,我仍然会在痴痴的暗恋中深深地沉醉,淡淡地忧伤。我该告诉她我不是阿城吗?我又该这样告诉她?还有,我到底是谁呢?我真的生生世世都只是一只兔子吗?
(五)
我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我在睡梦中被纷涌而来的浓烟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睁开眼,满屋子的烟灰,层层叠叠地翻滚,张牙舞爪地扑近,还有鬼魅般蹿跃的火苗。烟熏火燎中,我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流泪,神志恍惚不清。
倏地,我想起了我的白海棠,她也在这个房子里啊,我看不到她找不到她,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疯狂地咬笼子。
我的白海棠,她跑不动啊,她那么柔弱,那么无助,她现在需要我!
突然,我听到了“阿城”两个字,接着是轮椅转动的声音,还有哭腔中带着的咳嗽声。我的白海棠,她在呼唤我!
浓烟滚滚中,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单薄得像一片纸,似乎禁不住一碰就会碎开。借着突地窜起的一片火光,我看见她离出口处已经很近很近,我紧悬在半空的心稍稍降落。可她好象没有看到那个唯一的出口,轮椅在四处打转,她在焦急紧张地东张西望,嘴巴一张一合在不断地喊叫。她弱小的声音被淹没在大火熊熊的燃烧声中,易燃物“哧哧哧”地被吞噬中,还有屋外隐隐约约传来的纷乱的脚步声喊叫声哭泣声中,我听不见她声音的丝毫,但我知道,她在呼唤“阿城”,呼唤我,在她的心里,我就是阿城。
我心急如焚,汗如雨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孩,逃生的出口就在旁边啊,难道要为了一只兔子葬送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的生命吗?!不!我要告诉她我不是“阿城”,我真的只是一只兔子啊!!!我拼命地叫,拼命地咬笼子,可是,我的叫唤声似乎比针落到地上的声响还要微弱,还要无足轻重——在这样的环境里。
浓烟凶猛地往我嗓子里灌,我咳出了血,叫哑了声音,我的白海棠,她,还是听不到我。
(六)
我终于咬断了笼子的几根竹条,踉踉跄跄地往白色影子冲。她也看见了我,惊喜地俯下身要来抱我。我赶紧躲开,示意她赶快往门口冲。她边转动轮椅边警觉地张望我是否在她身边。她的咳嗽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轮椅转动的声音越来越缓慢……
我拼尽全力在后面用爪子推一下左边这个轮子,又用头顶一下右边那个轮子。正当我欣喜地看到马上到了出口,想松一口气的时候,一根被烧得黑糊糊的木头似的东西突然横亘在我们面前,差点砸在了我的白海棠的身上,我浑身一激灵,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倾尽全力往前一跳,看到了惊惶衰弱的她。突然,她猝不及防地扑倒在了地上,我心胆俱裂,发疯似的拉她的手,她却在我还来不及回神的顷刻,把我猛地抱起,我只觉得自己似在腾云驾雾,箭一般地飞了出去……
她抬起头,在冲天的火光中,调皮却温柔地向门外的我微笑……
不!!!我边流泪边往里冲,我不顾一切地对着那根万死都不够我解恨的黑糊糊的木头又撕又踢又咬。我的嘴我的牙我的爪子都在流血,我感觉我的毛发在燃烧,全身都在灼痛。
我的白海棠在奄奄一息中,心痛难当地移动着她的纤手想再一次把我往外推。我眦牙裂目地反抗,更加疯狂地踢咬那根木头,拼尽全力试图把我的白海棠往外拖……
可,我为什么只是一只兔子??我的力量为什么这么微弱?我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孩身陷火海却救不了她。我看到火魔已经开始吞噬她纯白如雪的裙子,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哀号,倏地扑在她裙子上……悲哀和愤怒把烧肌灼肤之痛麻木成心底最深切的绝望和刺痛……
好象有人声和脚步声纷沓而至,我用仅存的神志模模糊糊地望见我的白海棠被人抱起,听见有个声音在喊“阿城”,恍惚中,一个穿纯白裙子的女孩被我用力推到一边,车轮从我身上压过……
(七)
我感觉浑身很凉很凉,因为有凉凉的东西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我身上。我勉勉强强奋力睁开眼睛,一双黑亮如葡萄般晶亮灵动的眼睛正在汩汩往外滴水,被烟熏得黑不溜秋的脸庞正被泪水还原成如雪素颜。“阿城”,她在唤我。我伸出我被烧得如黑碳般的爪子,表示答应她。
我不能证明我到底是不是阿城,可是,我能证明,我有多爱你,我的白海棠!
爱你,别问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