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加盐伊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学校园里周年舞会气氛热烈，舞池中的人有跳得娴熟而优雅，有跳得笨拙而可笑，但无论如何，舞者的热情都很高涨，观者的兴趣也正浓。 梁彤正值青春美貌，无论是功课还是各类活动都走在前头，她是校花，仰慕者追求者甚众。此刻在舞场中，邀舞者应接不暇，她的笑靥如花，她的身姿曼妙，她是瞩目的中心，是舞会的皇后。 在一幽暗角落，有一双眼睛自始至终盯住梁彤。这是一双看不出睿智也不见犀利的眼睛，连同构成五官的其它部位都普通得无从记忆。他叫唐民，和梁彤是一班的，与梁的众多仰慕者相较，他形象一般，成绩一般，出身一般。但这只癞蛤蟆偏偏看上了美天鹅，他不敢奢望能吃到天鹅肉，却时刻梦想着有机会能对天鹅倾吐心曲，他知道这种机会的概率很小，但不想连勇气都不提起。 在最后一只曲子结束音未停时，唐民大步冲进舞池中，绕开拥挤的舞者，站在梁的舞伴身后，目光直视梁彤惊愕的秀目，语气坚定诚恳地说：“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可以吗？” 周围能听到这个邀请的人都静止了举动，梁彤的舞伴更是睁圆了眼睛挑衅地看着唐民。气氛很僵硬，人群都等待着看唐民被拒绝的情景。 唐民心跳的声音在舞曲停滞后似乎震击了人的耳膜，但他坚韧地站在那里，眼中的诚恳和坚定并没有被窘迫所替代。 梁彤不知为什么脸红了，她是如此地反感周围那些人，反感他们只想看到拒绝的场面，想看面前的男子将会何等难堪。说实话，她对唐民几乎没什么印象，只是同学罢了，但她还是微笑着礼貌地点了点头。 成功了的邀请反倒令唐民一路窘迫到了咖啡馆，他习惯的是在一旁静静地注视心中的天鹅，心理准备好的是被拒绝时的应付，却从没考虑过真的单独同仰慕的女孩子坐在一起，该如何营造或愉悦或轻松或浪漫的氛围。 虽是解放了几年，但大上海的小资情调依然存在于咖啡馆里。可是面对而坐的两个年轻男女却感觉尴尬无比，唐民十分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腮，梁彤则后悔赴这毫无情趣的约，脑中思忖着如何及早脱身。 唐民措着两手，越是想使女孩子心里舒适，越是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当脸涨得通红时，服务员送上来两杯咖啡，并付上几块方糖。只见唐民抬头恳求般地看着服务员，突兀地，声色僵硬地说：“麻烦你给我拿些盐，我喜欢在咖啡里加盐。” 由于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的很多人都听到了，全都转头看着这个有“异癖”的青年，服务员愣愣地看着他退离，梁彤则瞪大了美丽的眼睛盯盯地看他。唐民哪里习惯这么被人注目，轻咳两声低头看面前的咖啡。 服务员拿来了盐，狐疑地放到这个“怪人”的手边。唐民先为梁彤的杯中放进一块方糖，然后动作迟缓地碰那些盐。 “咖啡里加盐会很好喝吗？”梁彤终于发出了疑问，她打消了尽快脱身的念头，好奇心使她对他产生了兴趣。 “不知道。”唐民慢慢地往杯里放了点盐，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家乡是一个小渔村，我从小在海水里泡大。海水拥着身体，滑滑的暖暖的感觉，海浪打过来，海水涌进嘴里，又苦又咸。咖啡原是苦的，再加些盐，就会有大海的味道。好久没回家了，因为想家所以这么喝咖啡，好像离家的距离近了一点。” 梁彤的心尖如柳枝条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她的目光柔和得如两泓春水。头一次听到男人说想家，她认为顾家以致爱家必源于想家，这种男人的想家的善良打动了她，并使她产生了倾谈的欲望。 于是温馨宁静的氛围就这么营造出来，他的故乡首先成了他们的聊资，她纯真明亮的双眸给了他顺畅的谈吐。他们聊了很久，他的加盐的咖啡和她的加糖的咖啡早已被喝干，最后她自然地被他送回家。 喝咖啡加盐的怪习成全了唐民同梁彤的进一步接触。此后，她自然而然地承受他的关照。图书馆中，他把她要找的书很快找给他看，并将离开时她丢下的笔和本替她收起来。梁彤的课外活动多，当她排练完话剧，被一群不错的男子簇拥着走出时，他总是站在门口，等她走近将大衣给披上，又及时地递上课堂笔记以弥补她漏下的功课。他不计较她总要应付身边的众多追求者，静静地坐在晚会的一角看着她如蝴蝶般穿梭着组织联络，她的汗流下来，便将慌忙的目光投向他，他会递上干净的手帕。在街上，他总让她走在他的右面，避免过往车辆惊扰到她。 她家是本地的，便领他去遍了上海的所有咖啡馆，一坐下，不让他说话，总抢着对服务员说：“请拿些盐，我的朋友喜欢在咖啡里加盐。”他便笑容里盛满感动，一副消受美人恩的幸福样子。他喝加盐的咖啡是津津有味，往往一喝一大口，然后细细品半天，再喝一大口，再等半天，直到梁彤面前的咖啡喝光后，他再一大口喝干，其实一杯咖啡他也就分几口下去。她笑他不但加盐的习惯怪异，连喝法都有家乡味，豪放。 二、加盐几十年 毕业后，他们一起被留在了上海，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很快顺理成章的，天鹅嫁给了癞蛤蟆，因为梁彤在唐民身上看到了她认为好男人该具备的所有内在优点，她直觉她会因他而一生幸福。 她每天为丈夫煮一杯加盐的咖啡，每天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喝；而他便满足于她的一杯咖啡，丝毫不计较她不会操持其它的家务。他们相亲相爱，平静的日子里甜蜜地过着。 时间很快到了困难时期，在供应粮食吃不饱的当口，她也宁肯少吃些菜，几天给他喝上一杯加盐的咖啡。她说不愿让他断了故乡的情结，不愿他无从拉近家乡的距离。 到了动乱年代，他们的儿女已成双，日子越来越艰难，不但无处购买咖啡，而且面临着“臭老九”下放农村的境遇。梁彤在一次去海南出差的机会里，将所有余钱买了大量的咖啡带回来，带到他们下放处，每星期偷偷地为他做上一杯加盐的咖啡。咖啡是苦的，他们的心却苦中有甜。他说无论日子多么难，却能喝上妻子做的咖啡，而且一家大小厮守一起，便心满意足了。 困难过去了，落实政策后，他们同祖国一起迎来了新的春天。在改革开放的建设中做着贡献的同时，唐民又每天喝上一杯加盐咖啡。梁彤告诉已长大的儿女，在她出差或工作忙时，要每天给父亲一杯这样的咖啡，她说没有这样的咖啡，就没有他们一双儿女。
三、加盐最终 新世纪来临后，唐民病重欲归前，偷偷地给四十几年的妻子梁彤留下了遗书。 葬礼过后，儿女扶梁彤回到家中，将她怀里紧抱的父亲遗像挂在墙上。梁彤并没有悲痛欲绝，她说丈夫去得并无遗憾，并不辛苦，丢下她先走是命运所定，生前与她夫妻恩爱了几十年，他满意而去，不希望她痛苦余生，他们还有指望，因为来生还会有几十年做夫妻。 儿女将唐民的遗书奉到了梁彤手中。梁彤诧异丈夫有什么话没有当面对她说，却留下遗书还要儿女转交。她狐疑地打开了信封： “我妻：夫妻几十年，你我肝胆相照，恩爱有加，我庆幸一辈子娶到你这个妻子。我在泉下会每刻祈祷，来世仍要娶你为妻。 但是，下一辈子我再也不要喝你给我做的加盐咖啡了。最初约会你喝咖啡，我在无力打破尴尬气氛的情况下，鬼使神差般地要求给咖啡加盐，谁知道这一喝就是大半辈子。 你不知道，咖啡加盐是多么难喝！可我不敢向你说明，我怕因为这一欺骗你会离开我。不过现在不怕了，我要死了。但死前要对你说明这一骗局，我想在下辈子我追求你时，不要再出现这慌乱无奈的错误，以致再心甘情愿地承受大半辈子的‘又苦又咸’。 你丈夫是否很笨，很坏？如果你生气的话也原谅我吧，因为我已经喝了四十几年的苦咸咖啡，这个痛苦的代价够你解恨了吧？如果不够，下一辈子你换一种别的方法惩罚我好吗？” 梁彤眼里含了泪，放下遗书，站起身抿了抿银白的头发，动手开始煮咖啡。她把一杯里加上糖，一杯里放些盐。加糖的咖啡放在唐民的遗像前，又端起加盐的咖啡，对着丈夫的笑容，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老头子，谢谢你做这一生一世的欺骗。如果我不是你最爱的，你如何能忍苦受咸一辈子？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她的男人一生一世地为她牺牲。老头子，我是最幸福的女人。 实在抱歉让你喝了四十几年的苦咸咖啡，下一辈子绝不会这样子了。我也想惩罚你对我的欺骗，而对你最大的惩罚莫过于让我受委屈。那么这最大的惩罚方法就是，在你不能陪伴的余生里，我要喝你曾喝过的加盐咖啡，我要体味你尝了四十几年的‘又苦又咸’。” 梁彤将杯送到嘴边喝下一小口，口中只觉苦是苦，咸是咸，分离得很清楚。可是就在想分别品味苦或咸一种滋味时，却苦中有咸，咸中有苦，让人眉心无法展开，越一点一点喝，滋味越不好受。 梁彤明白了丈夫为什么总是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他是想尽快地度过这难熬的品味。可是唐民在喝加盐咖啡时，怎么能够不皱一下眉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