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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洞里的孩子

深秋2015 发布于 2024-12-13 13:55, 56 次点击
天冷得吓人,这是1949年冬天大兴安岭最冷的时刻。没有一只鸟敢在这样冷的早晨啼鸣,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森林里一座孤零零的桦树皮苫盖的仙人柱埋了半截,“呼呼”吼叫的寒风,卷来一阵马嘶人嚷声。柱顶的桦皮猛地被掀开一角,积雪唰唰地滚落,露出一个顶着乱蓬蓬头发的小脑袋,他侧着耳朵在风雪中探听。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转眼变成了小雪球;机灵的小脑袋带着雪花缩了进去,无情的飞雪趁机钻进冰冷的仙人柱。

“爷爷!山外人。”小孩的声音有点发颤。

“酿满那,收拾东西,这些人比疯熊还厉害。咱俩赶快藏起来。”孩子的爷爷——老盲人查力班焦急地说。

查力班爷爷从来没有这样忙乱过,他用松树皮一样苍老斑裂的手在残灭的火堆上摸索着。他摸到一个吊锅,扣掉里面的松果,把吊锅绑在腰上。又摸到一把猎刀,插在怀里。然后,左手拎起压在身边的好久没有用过的猎枪,右手抓起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塞在孩子酿满那的手里。酿满那把木棍头上的皮圈套在手腕上,不然他冻残的小手是握不住木棍的。酿满那钻出仙人柱,被寒风呛得连声咳嗽。他仅有猎枪那么高。穿了件旧的鹿皮上衣,一条皮绳系在腰上,不然会露出他白嫩的胸脯。犴皮裤子上缝了几块补丁。他站在那里,山风像骨针一样刺人。

“往哪走?爷爷。”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往密林子里走,山外人不敢钻密林子。”查力班吩咐道。

酿满那用木棍引着瞎爷爷,在没过他鹿皮腰带的深雪里一步一步挣扎着挪动。这10岁的孩子走了一棵倒木那么远,累得喘起老头般的粗气,额头的细发冻结了几根冰柱。爷爷在后面心疼地说:“别害怕,你领我慢点走。”

爷孙俩在寒雾迷漫的深山积雪中走着,像河面上飘荡的两片落叶。吼叫的寒风卷起雪花洒满了天空。

“哎呀!爷爷——!”酿满那突然惊叫一声,瘦弱的身体猛地朝脚下出现的洞口跌下去。几乎同时,从雪地下的洞口里传出“呜——呜——”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查力班爷爷本能地把手中的木棍向后猛拉,酿满那被拖出雪窝,甩到爷爷身后。查力班爷爷嚓地抽出腰中猎刀,威严地挺直身,在胸前挥舞着一步步后退。洞里的吼声渐渐低了,腾起一缕白雾。

“碰了没有?”老人用粗糙的手掌摸着孙子冰冷的脸。

酿满那感到爷爷那握惯木棍的手掌在颤抖。“没有。就是我的犴腿鞋让它拽去了。爷爷,它是什么?”他赤裸着一只脚站在积雪中冻得瑟瑟打颤。

“是黑瞎子,在洞里蹲仓呢,你没让它咬着,算咱们运气好,有的猎人这样送过命。”爷爷说着弯腰脱下自己脚上的犴皮软鞋,套在孙子的脚上。“不能再走了,再走,不让山外人撵上也得冻死,天这么冷,你没看黑瞎子都不愿出洞啦?”

在这可怕的熊洞旁静立了一会儿,爷爷又低声说:“咱俩就住在这儿。”

“我害怕。”酿满那恐惧地说,紧紧抓住爷爷的破犴皮上衣。

这时,查力班爷爷伸手从身边的一棵桦树上剥下一块树皮,插在木棍头的裂缝里。然后,从怀里取出火镰,点着它。酿满那惊讶地问:“爷爷,你用眼睛看见桦树的?”

“不!是我用鼻子嗅着的,你快藏在树后吧,不要动。告诉我洞口在哪里。”爷爷用失去光泽的眼睛望着他说。

燃烧着的桦树皮被挑在木棍上,伸到洞口,抖落进洞,里面传出黑瞎子吓人的吼叫声。

第二个火团又被送进洞,不一会儿,黑熊怪叫一声,呼地窜了出来,像块滚动的山石,卷起一团积雪,没命地朝林子里窜去。洞口飘荡着燎熊毛的焦味。

大雪飞舞着下个不停,爷孙俩钻进了雪地下的熊洞。

熊洞里铺着一层黑熊用牙齿嚼软的柳树皮,还有细细的树枝和松软的水草,真像用野猪皮做的毛褥子一样暖和,还散发着热乎乎的熊身上的怪味。查力班爷爷脱下破犴皮上衣,堵住了洞口。

酿满那躺在黑熊的草褥子上,紧紧地偎在爷爷的怀里,机灵的眼睛在昏暗中一闪一闪地望着爷爷涸泉一样的双眼,“我害怕!黑瞎子能回来。”他心有余悸地说。

爷爷伸出手轻轻地揉着他蓬乱的头发,好像在帮助他放大胆量:“不会的,它不回来了。黑瞎子,它怕爷爷。山外人可比黑瞎子厉害,爷爷吃过他们不少苦头呀!”他长叹一口气,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酿满那不再问了,他知道勾起了爷爷的伤心事。

“睡一会儿吧,天黑咱们就生火。要不,会冻死在这里的。哼!这些山外人,又窜来干什么?这么冷的天气,黑瞎子还钻洞呢。”爷爷说。

虽然躺在这比仙人柱舒服的熊洞里,头上没有飘落的雪花,也不用担心篝火烧着衣服,酿满那还是睡不着。他悄悄地把双手放在胸口上,爷爷从来不允许他用这个姿势睡觉。因为这样睡,得来的梦又多又吓人。可是,他已经偷偷地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因为他这样睡着,几乎每次都能在没有恶梦的时候,见到他记事以来没有见过面的额妮。这就是那些年龄幼小的孩子们临睡前热切向往的美好的梦吧。很快,在这黑黝黝的熊洞里,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做了长长的梦。可是这一切又是多么让人难受呀!几滴泪珠滚出他的眼窝,他哭醒了。睁眼望望洞口的小缝,一缕清亮的光线照得他挂在睫毛上的泪珠闪亮,中他想起了爷爷对他讲的故事。那也是冰封雪飘的时节,桦皮仙人柱里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裹在一张柔软的水獭皮里哇哇地哭。坐在婴儿身边的额妮,是一个面慈心善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和泪珠的额妮。额妮穿了一件长领鹿皮外衣,大概是用稠李子树皮染黄的。她头上梳了十几条小辫盘在头上。额妮轻轻地拍着婴儿,想把他哄睡。寒风掀动着柱门,额妮焦急地朝风雪中张望,她在盼出猎的酿满那阿敏和爷爷早点回来。可是突然掀门闯进来的却是两个满脸凶气的山外人,带着枪的山外人一把将额妮打倒,抽出铺在地上的犴皮褥子,摘下挂在柱上的鹿角,挟起水獭皮包裹,窜出了仙人柱。额妮头上滴着鲜血,哭着喊着,发疯似的在风雪中追赶山外人。山外人听到了水獭皮里的哭声,抖开水獭皮,发现是个鄂温克孩子,随手把他扔到路边的雪窝里,将水獭皮紧紧地攥在手里,打马跑下山去。幸亏阿敏和爷爷从这里路过,在雪堆里抱起只剩下一口气的婴儿,紧紧地搂在怀里。风雪中哭喊的额妮,没有找到心爱的孩子,咽不下这口气,绝望地跳下了高高的山崖。回到仙人柱,阿敏连夜把新打来的猞猁皮熟得软绵绵的,把苏醒过来的孩子裹好。猎人的眼睛是不流泪的,可阿敏和爷爷泪水哗哗地淌着,因为他俩看到了孩子的手和脚已经冻得发黑,眼看就要烂掉。阿敏紧咬着嘴唇慢慢地抽出猎刀,怎么能对这个可怜的孩子下手呢!阿敏的猎刀和泪珠一起落在地上。爷爷要救活这个孩子,他抽出猎刀割去孩子冻得黑死的手指和脚趾,抓把木灰抹在上面。眼泪像山谷里的泉水,在脸上不断地流,悲痛的哭声像呜呜刮过的山风,仙人柱都在打颤。 一阵针刺般的疼痛使酿满那从中惊醒,那个可怜的孩子变得遥远和陌生。如果他不活动一下伤残的手脚,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婴儿就是自己。多心酸呀!又是一串泪珠滚下他的面颊,从这晶莹的泪珠里,隐隐约约看见了阿敏和额妮的面孔。阿敏的身骨和爷爷的身骨一样高大,面容和爷爷一样威严而又慈祥,所不同的是阿敏没有爷爷脸上蜘蛛网一样的皱纹,有一双爷爷现在没有了的鹰一样有神的眼睛。他很满意自己想象出来的阿敏的面孔。爷爷说,阿敏是在背着鹿茸回家的路上被山外带枪的商人打死的。他睡不着了,在这阴冷的熊洞里,像株风雪中的小树,在不停地颤抖。熊洞里黑黝黝的,阴气森森,只有爷爷那没有笑容的愁脸,才能给他一点安慰,他紧紧地偎在爷爷的怀里,又闭上了眼睛。像朵飘荡在半空中的白云,他轻轻地飞了起来,飞到了一个美丽的地方。这里没有冰雪,花儿在开,鸟儿在唱,啊!翠绿的桦树林里,额妮微笑着朝他走来了。他多么高兴啊,飞快地跑上去,扑在额妮的怀里,紧紧地抓住她的鹿皮外衣流着眼泪诉说起来:“额妮,我是你的孩子,我天天想你,这几年我多苦啊!只有在梦里才能和你说说话。额妮,你想我吗?我现在只和爷爷在一起,爷爷在我六岁那年得了病,眼睛瞎了,额妮你知道吗?从那时候起,我瘸着腿,冬天去河边背冰;秋天去林子里采蘑菇。爷爷天天早晨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条,逼我练跑,练跳,还让我把门前的石堆搬来搬去。额妮,我的手和脚多疼啊!旧伤裂出了血口子,天天淌血。有一次我疼得受不了啦,躺在地上不干了,爷爷抡起柳条抽我的屁股,我哇哇地哭。额妮,我从来没有在爷爷面前这样哭过。我知道爷爷的心最好,他听到我的哭喊声,像瘫了一样蹲在地上,脸都变色了,用发抖的手摸着我的脸,说:‘孩子!你瞎爷爷活不长了,你不把手和脚练结实,瘸腿缺手,以后可怎么活呀!’爷爷哭了,从他那干瘪的眼窝里流淌出了好多眼泪,从那以后,我开始用木棍给爷爷领路,到河边找野鸭蛋,采野果,还到野兽多的地方下地箭,有时候还用爷爷的猎枪打,是爷爷端枪,我爬到他的背上瞄准额妮!我多么想你啊!”望着母亲慈祥的笑脸,他感到从来未有过的温暖和安慰。他在额妮面前痛哭了一场,这是多么痛快。

他噙着泪水轻轻地哼起了心爱的歌:

额妮呀,你在哪里?

爷爷说,你在春风里,

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身体。

额妮呀,你在哪里?

爷爷说,你在春雨里,

哗哗的雨水是你慈爱的泪滴。

额妮呀,你在哪里?

爷爷说,你在大地里,

时刻把我搂在你的怀里。

唱着这支歌,他好像在灿烂的阳光下紧紧地偎在额妮温暖的怀抱里。

他越来越感到寒冷,浑身像被针刺一样痛。他昏昏沉沉地发起高烧,一切都变得飘飘游游,旋旋转转,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飘在水面上,被激流冲向远方,渐渐地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恢复了知觉,像从高高的云端,轻轻地飘落在地面。啊!肚子怎么饿得像大雁一样咕咕乱叫,我现在干什么呢?他问自己。对!他想起了时刻惦念自己的额妮,额妮在哪?又是一个梦啊。他把软弱无力的手放在胸前,奇怪!手怎么被人轻轻地挪开了。他睁开眼睛,咦!这样亲近地带着笑脸看自己的分明是额妮,她就坐在自己身旁。她那双泪珠闪闪的眼睛里饱含着多少温暖;她那温柔的嘴唇里将要流出多少安慰他悲哀心灵的话语;她那眼角的鱼尾形皱纹说明她常常怀念心爱的儿子。不!不对!虽然她也有额妮一样慈祥的目光,温暖的气息,但是她穿的是山外人的布衣裳。他揉揉眼睛,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睡梦中,他提心吊胆地左右张望,发现自己躺在明亮的棉布帐篷里。盖在胸前的比熊皮被还要暖和的是什么?浑身怎么感到了冬天从未有过的温暖?他迷惘地闭上眼睛,又悄悄地睁开。像额妮一样的女人还在他的面前,亲切地凝视着他。

“爷爷!爷爷!我害怕,我害怕。”他惊慌地喊起来。

“醒过来了,队长!”这是那个女人惊喜的声音。 床边顿时围上来了十几张温暖亲切的笑脸,这都是梦里没见过的。爷爷的脸也在这里笑得发红。他一把抓住爷爷的手,像见了救星一样:“爷爷,我害怕,咱们走!”他想起爷爷说的山外人比疯熊还坏的话。爷爷的手比秋天的树叶颤抖得还厉害,他用从来没有过的激动的声音说:“酿满那,我苦命的孩子,你睡了几天呀!吓死人了。你别害怕,过去爷爷糊涂,现在明白了。这些山外人,不,穿布衣裳的好人,在这冻死松鸡的冷天进山,就是来找我们——受苦的鄂温克人。孩子,他们要让咱们也过上你常想的小鸟在天上唱歌,小鱼在河里游,那样没人欺负的好日子。孩子,是他们从熊洞里救了咱们,是共——产——党!”爷爷激动得干涸的眼窝里溢出泪花。

“共——产——党……”酿满那用天真的声音重复这句山外话。他瞪大眼睛看着过去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笑脸,泪涟涟的眼睛盯在那个带着额妮一样笑容的女人的脸上,她正用充满母爱的目光看着自己伤残的手。啊!她流泪了,一串泪珠挂在她的被山风吹得黑红的脸上,这是梦中见过的额妮的疼儿爱子的热泪。

他激动得心呼呼跳,涨红了脸,不由得冲口喊出:“额妮——!”山泉一样的泪水涌出眼窝,他在亲人的怀抱里幸福地唱起了心中的歌:

额妮呀!你在我的梦里。

额妮呀!你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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